距離小區兩站路，是一個市政公園，這個季節裏櫻花、海棠、杏花，開得團團簇簇，夜風吹來，花香陣陣，大概是因為沒有被城市的聲色奪去註意力，夜裏的花香顯得更加濃郁。

一對背靠背的長椅旁，李先森把車子靠在樹上，把背包甩在旁邊，說：“你不是好奇我平時怎麽‘風餐露宿’的，不如體驗一把？”

“睡長椅？”我問。

“嗯。”李先森說著伸個懶腰躺下去，“長椅和沙發差不多，還方便聊天。好過跑進姑娘的閨房裏，不自在，還容易被當壞人。”

我噗地笑出聲，怪我咯，剛剛不小心想多。

“不過，你OK嗎？”他枕著胳膊，支起腦袋問我。

“很OK。”我輕快地回答，何止OK，對我而言簡直是新奇有趣的體驗，從塑料袋裏掏出一聽啤酒，拉開遞給李先森：“喝酒嗎？”

李先森坐起來，從我手裏接過啤酒，喝了一口說：“忽然覺得像回到上大學的時候啊。”

李先森的故事很多，而我失去了一段記憶，所以在一起的時候，往往我是傾聽者。公園裏的人少了，我們坐在長凳上，聽他說關於長椅的往事：“高考前一個月，站了一夜火車跑到北京，睡了一夜未名湖邊的長椅，第二天又去清華。”

“在糾結上北大還是清華？”

“不糾結，因為考不上。”李先森說。但他還是奔著首都北京報了志願，大學時代，有時候不順心，就又跑去清華北大睡長椅：“公交轉地鐵，折騰兩個小時，第二天被查寢老師點名，怎麽解釋都不信，只好被‘去臺球廳’。”

同樣都是生長在十八線小城鎮的人，中學時代我們都向往首都和那裏的名校，可是一個又一個的獨木橋，把人們分到不同的學校，不同的城市，不同的社會階層裏。李先森在北京讀完大學，又工作了兩年，然後就離開了那個城市，現在只是偶爾回去一趟。

“是因為很多作者在北京嗎？”我問。

“有的時候是去聚朋友，畢竟我出來了，那些家夥卻一批一批地去了。”李先森說，“至於作者，在那樣的地方，過著雷同的生活，被雷同的思想不斷洗腦，他們可以寫出暢銷書，但是不是我想找的東西。真正是在資源相對匱乏的地方，經過多年的沈澱，才能醞釀出無可取代的好東西。”

聊了很久，這時候已經是深夜，隔著一個椅子背，我躺在這邊，身上蓋著他從包裏拿出來的外套，而他坐在那邊。視線裏不是他的背影，而是天上的月亮和幾點星星。

“你好像不太喜歡北京啊。”我說。

“嗯。”李先森說，“那裏的人全都一樣，只盯著那個尖兒，以為可以證明自己，卻往往遙不可及。就像是囚籠裏的信徒，他們所謂的平臺、視野、機會，其實只是這個時代給他們的洗腦而已，而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什麽，可能他們自己都不知道。”

“這個世界就是因為各不相同才會有趣。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最適合的位置。”他向下滑了一點，枕在椅背上看著天空，“就像天上的星星，各居其位才構成整個星空，如果所有人都往一個地方擠，那像什麽樣子呢？”

我仰頭看了看天空，回答：“像銀河。”

李先森楞了一下，然後嗤地笑出了聲。

我也跟著笑了笑。那時候北京兩個字對我而言只是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地名，好像很神聖，又好像很平淡，關於那個地方的愛恨情仇，都已經被我遺忘，無影無蹤。現在我記憶裏的，只有昨夜有李公子在的那個夢，他坐在橋邊，看著浸在長河盡頭那個支離破碎的月亮說：“這個江湖上，庸庸而來，碌碌而去的，不過都是愚蠢的信徒。”那兩個人，那片星空，甚至聊天的語調，都和眼前的一幕驚人的相似。

李先森感嘆：“其實有些擔心，網絡讓資源均等，信息同質化，以後那些可以醞釀出有趣東西的土壤也會越來越貧瘠，那樣我可能就真的失業了。”

“但無論怎樣的時代，總會有一些‘不入流’的人在，只要有他們在，就一定會有特別的作品，不是嗎？”我說著，伸著胳膊，擋著遠處的路燈，它影響我看星星。

李先森側頭看著我探向天空的指尖：“發現你的想法真的很特別啊。”

“哪有，是你比較特別才對吧，獨立出版人。”

李先森輕笑一聲：“我沒有什麽特別，只是妥協的比較晚而已。”

“什麽意思？”

李先森沒有回答我的話，突然問：“有沒有想過，那五年裏，你是怎樣的身份？也許就是這樣‘不入流’的人呢？”

五根手指擋不住燈光，收回胳膊，覆在眼睛上：“不去想了。這不是當初你勸的我嗎？”眼前漆黑，但還是有閃閃的光。忽然想，如果我是那樣“不入流”的人，那麽會不會是我，可以給他不用妥協的機會？盡管我還不是很清楚，他不想妥協，尚未妥協的究竟是什麽。

第二天一早，我從辦公室抽屜裏找出備用鑰匙，坐在辦公桌前，喝著速溶咖啡，啃著路邊買的包子。

大霞姐看怪物似的看著我：“你什麽情況，連著兩天吃這個，怎麽不在家自己做飯吃了？”

“我妹妹出差，就多睡了一會兒。”我啃著包子，含混不清地回答。

“嘖，看起來根本不像多睡了一會。”大霞姐皺著眉頭看著我，“怎麽看都是沒睡夠吧，又做什麽怪夢了？”

我把頭發往別到耳後，低頭喝著咖啡：“就是給你說過的那個夢。”關於“陌生男人”的那個夢，也許大霞姐說的對，就是要走桃花運，而且似乎就快要應驗了。

昨晚差不多聊到三點多，躺在長椅上瞇了沒有一會，又聽見清潔工開始打掃，天還是一片漆黑，李先森在附近找了個酒店給我開了個鐘點房，他自己則準備騎車繼續上路。

“誒？說好的去我家睡沙發呢？”我把他的外套還給他，懵懵懂懂地問。

“還是這麽認真啊。”李先森笑笑，接過外套，指了指我頭上：“頭發。”

戶外睡了一夜果然是沒形象。我低頭理著頭發，想著昨天白白準備好的一鍋湯和兩個小菜。李先森總是說我太認真愛較真，比如告訴304家裏的住址，為了1801的小說專門來問，還有一定要拿卷尺量一下沙發，有零有整地報上1米92這個數字。可是，如果不認真些，誰給他煲湯炒菜接風洗塵呢。

李先森把外套胡亂塞進包裏，看看我還沒找到呆毛的正確位置，幹脆伸手幫我理了理頭發，我呆了一下，他把包甩到背上，笑著說：“沙發留著吧，好給我下次再來的理由。”

早上八點半客房電話叫醒，準時坐在辦公室，吃著用退房押金買的早餐，我想，我確實有理由期待他下次再來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友情提示：請妹子睡長椅有風險，劇情設計，切勿模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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